初談海軍陸戰隊軍樂隊 丁一雷 (一刀未剪版)
出生年份:民國57年
出 生 地:台灣台南
退伍軍階:海軍陸戰隊少校
受訪時間:103年2月12日
訪問地點:左營臺灣豫劇團
壹、軍人家庭音樂路 提琴聲下樂從軍
不是拿起槍才叫打仗!以軍樂兵、軍樂官、軍樂隊而言,拿起樂器就是打仗!
我是軍人世家,家父政工幹校七期,家母也是幹校女軍訓教官班,我是政治作戰學校卅六期,弟弟是陸軍士官學校,一家四口都穿軍服。論起軍階來媽媽可是中校最高,我少校退伍,爸爸上尉,弟弟上士,所以在家裡頭我們都得「聽媽媽的話」。
母親生於台南縣玉井鄉,是道地本省籍,但在那個年代卻十分稀罕的立志從軍。早期先是加入女青年工作隊,轉教官之後幾乎都在南部的學校任教。我出生時她在台南護校,所以我們兄弟幼時都得到很好的照顧,之後還曾調任台南家專、中華醫專、國際商專、成功大學等校。當時女性從軍不像現今普遍,媽媽又是個觀念開明且熱心助人的教官,因此任職的學校對她都十分敬重,學生也非常依賴她。
當然她也非常疼我,記得讀小學一年級時,中午都是吃學校的營養午餐,但久了也想嚐嚐便當的滋味,有一天她特別溜出學校老遠跑來給我送便當,當時幼稚無感,倒是長大後回味再三。至於我接觸音樂,緣於當時最紅的電視節目–五燈獎,懵懂無知的指著電視上小朋友,歪著脖子夾把木頭竟能發出美妙的聲音:「媽,我也要學⋯」還不知道自己小孩是不是那塊材料,當晚便帶我到樂器行,選購此生第一把小提琴,八分之一尺寸。
琴是買了,但是畢竟家長外行,不知該如何栽培自己小孩,所以剛開始學時師資很雜。有時參加團體班,有時跟媽媽在家專音樂科的學生上課,加上她調任高雄一年,我等於小學三年級搬回台南後,才算正式有系統的從篠崎教本重新學起。當時台南算小提琴的重鎮,有培育出許多名家的3B交響樂團,也有名指揮家鄭昭明領軍的台南市交響樂團,樂風頗盛,至今更有揚名國際的奇美藝術基金會,擁有世界首屈一指的小提琴收藏,我當時則是拜在小提琴教育家謝偉華老師門下。
謝老師夫婦深耕台南樂界,從不在學校教,光家教的學生人數就可組一個弦樂團了!我們學習的過程也如上天梯般無止無盡,每年寒暑假都會有學生發表會,學個兩三年入門後,從樂團的第三小提琴「基層」開始幹起,大概「歷練」個一兩年可以晉升到第二小提琴,再慢慢熬到第一小提琴,這時年齡也差不多到國小高年級了。同期表現最佳的會被老師任為該聲部的「首席」,若有幸能成為第一小提琴首席(等於樂團首席),那已可算是到達人生第一階段高峰了!但另外有一個更光榮的「榮譽職」,就是跳出樂團,擔任協奏曲的獨奏手–整個樂團為你伴奏,而不是孤零零一台鋼琴!
我相較同期算起步晚,三年級寒假才從第三部幹起,暑假時即獲「關愛眼神」任第三部首席,隔年再「平步青雲」任第二部首席。因為升第一部時已是高年級,在國小畢業進國中的那年暑假,便跳過第一部首席位置,銜命於音樂會中擔任獨奏手。我記得那年演奏的曲目是莫扎特第3號小提琴協奏曲,第一樂章結束前近三分鐘高超炫技的cadenza(裝飾奏),我練了一整年。
這段期間還有個小插曲,當時國內政壇鋒頭頗健的台南市大頭市長蘇南成,要擴大台南市交響樂團編制,在市政府(現文學館)舉辦團員招考,我也忘了怎麼得知這個消息,迷迷糊糊的跟著跑去報考,在眾多考生中算是最「幼齒」的吧,誰知道公佈結果我竟然「榜上有名」錄取了!還參與過幾次音樂會演出。雖然這些成績對父母已算是「足堪告慰」,但要進國中了,面臨聯考,除非家境可供念音樂班或出國留學音樂院,通常都會做出中斷學習的抉擇,我也不例外的「輟學」了。原以為國中不過是國小的延伸,但第一次段考的數學成績,把我在國小還算可以的學科自信打趴了,念的又是台南著名的和尚學校建興國中,學科掛帥補習至上鼓勵體罰又陰陽失調,因此我一生中,國中三年時光宛若失憶般的一片空白,唯一跟音樂有關的是我參加了管樂隊,並吹奏上低音號(baritone)。
其實我雙親沒有要求我「克紹箕裘」也當軍人,會有這個想法是因為當時一部收視率十分高的連續劇–少年十五二十時,埋下日後吸引我報考軍校的機緣。好玩的是果真如願入學後,發現同學很多都是看了這部戲立志從軍,當然實際生活不如螢光幕上浪漫有趣,偶有低潮遭遇不順時,常會與同學一同搖頭咒罵:「媽的被連續劇騙了…」
我能進軍校還真是一波三折,國中畢業應屆參加中正預校招生,粗枝大葉的我竟看錯考程表!入學要考六科,第一天四科第二天兩科,我第一天才考完三科就騎腳踏車回家了!這也不全怪我,誰教它准考證設計不當,將六科劃分印成左右各三格,害我「誤判情勢」自行淘汰,只能先去念普通高中。不過十份慶幸這「意外的一年」,認識了許多好同學也留下美好的「新鮮人回憶」。高一下再參加轉學考,終於如願進入預校,而且一進校就是二年級。這在現在不算個啥,但當時同學看你的眼神可是會冒火花的:「這麼爽!一進來就當學長⋯」「靠!早知道我也來考轉學生⋯」哎,千金難買早知道啊!
以前預校有個小提琴社蠻有名,招生簡章上還有相片,但十分巧合的我入學那年因人數不足而解散,順理成章的我就加入了合唱團。進合唱團後發覺怪怪的,一星期兩小時社團課開口唱歌時間不多,大半時間都在做體能,在音樂教室前的草皮衝過來跳過去,還將肚子頂在走廊矮牆上腳懸空手後揹,說是要鍛鍊腹肌,增加演唱耐力…當真是「青春熱血無腦版合唱團」,不過不管成效如何,預校生活還算是多彩多姿的。
我是政戰預備生,預校畢業官校入伍時必須決定報考科系,我一開始就抱定主意要考音樂系,但當時政校最熱門的是新聞系,培養出國內許多優秀的新聞人才,爸媽也暗示學新聞較有前途,但最後還是心無旁騖的選擇了音樂系,說穿了是新聞系學科要求高,而且我們同學太優秀,我想考也進不去吧。入伍時音樂系派了施寬平教官來鳳山擔任考官,評估我們實力同時鞏固「向心力」–已報名的五位新生可不要「見異思遷」哪!終於入伍結訓了,我如願進入音樂系,班上五男四女,十分迷你。
貳、第一志願音樂系 嗓音條件獲肯定
我一進官校很自然的以小提琴當作主修,同時還需要選擇副修科目。系裡頭規定有兩個科目是必修,鋼琴與聲樂。因為鋼琴是學習樂理的基礎,而聲樂是日後我們下部隊一定都會被要求教唱軍歌,自然人人必學。其實我當時對聲樂完全沒概念,總覺得用那樣擴張呼吸器官的方式大聲吼唱,應該活不過四十歲吧!我的聲樂啟蒙老師是劉美燕教授,她第一堂課一聽到我聲音眼睛都亮了,等一下課馬上跑去找當時系主任董榕森教授報告,希望我轉主修聲樂,之後每一個禮拜上課就一直鼓勵我,同時分析學長姐的出路給我聽。
當時系上主流觀念是–我們跟外面大學音樂系可以比拼的就是兩門,聲樂跟作曲。因為下部隊後很難有練習樂器的環境,而這兩者不但在起步不輸外面大學生,後路在軍中也較有發揮空間。也確實在日後不管走到哪裡,聽聞音樂界普遍對本系的聲樂實力頗多好評,如獲李登輝總統保薦赴維也納深造的男高音李宗球、赴米蘭的女高音柴寶琳、男中音巫白玉璽等優秀系友,使學弟妹崇拜且心嚮往之。況且我的小提琴從國中開始一丟六年,大一再拿起來後自覺拉得比小學時還不如,因此在大二時就下定決心,轉主修為聲樂。
早期在國軍政戰系統中,文藝的風氣與人才資源十分堅強,而一年之中最重要的文藝活動就數「國軍文藝金像獎」了。落實在各官校層級,最切身的比賽項目就是合唱團競賽。這一項目當時本校的復興崗合唱團擁有光榮傳統與輝煌歷史,當然與三軍官校、國防管理學院僅能演唱男聲三部相比之下,我們不但擁有「花木蘭」陣容得以演唱混聲四部,且有音樂系堅強資源作為後盾,就算得金牌也不算光彩,倒是年年成為箭靶。上級考量為避免不利三軍和諧,逐漸改以「驗收」方式進行評比,即組成評審團赴各校評分,結束後再統一公佈名次。後來為擔心公平性遭受質疑,也不區分名次了,改以公佈等第,可以並列優等或甲等。
這樣的政策雖然保住了三軍的「和諧」與長官的「顏面」,卻保不住需要年年傳承的實力與經驗。我們清楚感受到,由於上級的「務虛」政策,我們的資源在弱化,我們的實力在降低。印象中最慘痛的教訓是有一年參與中廣舉辦的對日抗戰紀念音樂會,在國家音樂廳演出,最後的高潮是由數個台北市的合唱團包含我們組成壓軸的大合唱,排練時樂團指揮陳澄雄先生屢試不滿意,竟在幾個較困難的樂段,直接指示「這幾句復興崗合唱團不要唱!」當時就已顯露頹勢。而同時其它官校每年將我們當成第一假想敵,期待有一天能擊敗我們為目標,其實當時各團的指導老師,也都是我們音樂系的學長姐啊,就算打敗母校,也是我們的光榮啊,何不大家一起在同一個舞台,光明正大的比賽,互相觀摩與欣賞呢?可惜我們在校那四年,這樣的場面都沒有機會出現。
直到我已畢業任官,接到學弟妹通知那一年要來真的了,國防部將各校合唱團集中在台北國軍文藝中心比賽,而且會當場宣布名次。我趕緊請假去為學弟妹打氣,經過多年的虛耗,當時復興崗合唱團的實力已無法擁有「穩贏」的自信了,尤其聽到其它官校的演唱與演出陣容,已不可同日而語,坐在觀眾席的我竟也跟著窮緊張。當所有人屏息聆聽名次宣布:「金像獎–政治作戰學校」,全場驚呼尖叫,勝利與失敗的隊伍一齊落下興奮或傷心的淚水,同學擁抱痛哭,目睹這一刻的畫面,使我亦情不自禁感動到熱淚盈眶,這不單是因為名次的緣故,而是感受到那股「真」的力量!為了這一刻,真實的付出努力,付出時間,在這一刻你才能真實的審視自己,不論勝敗是否問心無愧!這是最可貴的臨場教育,能夠徹底激發一個人與團體的榮譽心,或給予他(們)失敗再起的意志力,良性的競爭才能夠真正提升實力!
音樂電影「The sound of music」翻譯成「真善美」真是神來之筆!個人覺得面對藝術的態度原則,以求「真」為首位,許多藝術工作者畢生追求「美」的表現,但若是建立在「虛假」的根基上,是著實遠離藝術精神的核心奧義的。北京耗費億萬的奧運開幕式被一個「假唱」弄得灰頭土臉,台灣職棒得來不易的成績被「假球」搞得烏煙瘴氣,實為明證。
參、畢業分發機緣巧 陸戰精神代代傳
官校畢業要面臨分發抽籤,前一晚壓力大到第一次嘗到失眠的滋味,此籤一抽決定未來命運,陸?海?空?從此「同梯不同命」!我們班五個男生扣除第一名留校,四個人分配到兩支陸軍、一支空軍、一支海軍陸戰隊的名額。大家都對空軍流口水,尤其當我知道空軍的單位就在台南機場,抽到等於就是上下班了,便開始幻想「其中美好」。歷年抽籤分發有人觀察出一個巧合,爸爸是什麼軍種,很容易「子承父業」跟著抽到什麼軍種。我一想爸媽都是陸軍的,應該「草綠服」穿定了,誰知一打開籤條,竟是斗大「海軍陸戰隊」五個大字,而那支「夢寐以求」的空軍竟被我們班最後一名「倒籤筒」摸走了!心裡想著這傳言不準嘛,回頭向父親報告結果,他突然面露驚訝之色:「怎麼你爸陸戰隊你也跟著抽到陸戰隊?」
這下換我傻眼:「你是陸戰隊?你不是陸軍嗎?從來沒聽你說過跟陸戰隊還有淵源…」我從未看過爸爸的老相片有「海陸仔」裝扮的,直到那天才知道,原來父親十五歲逃難時,在大陸就是虛報年齡加入陸戰隊來到台灣,一直待在陸戰學校等年齡達標準了再考入政工幹校,從此一直到退伍都是穿草綠服。我們出生時父親都已退役多年,早期他「慘綠少年」的海陸仔時代連一張相片都沒留下來,他也從來沒跟我們說,這冥冥中的巧合令我嘖嘖稱奇。
民國七十九年從官校畢業到左營海軍陸戰隊司令部報到,十分幸運的就分發到軍樂隊歷練,相較於同學下部隊就開始面臨演習對抗,我能迅速「歸位」真是羨煞人也!在政戰學校,政治系、中文系等被稱作「本科系」,意思將來就是在一般部隊裡以軍事為本務。而影劇系、新聞系、體育系、藝術系及我們音樂系等被稱為「業科系」,即專業科系簡稱,歷屆學長姐無不希望早日歸位,能分發到專業單位從事所學專長為目標,而音樂系的專業單位自然就是各軍種軍樂隊、國防部示範樂隊及國防部藝工總隊等。
因為軍樂隊就在左營司令部營區,我當日就直接辦理報到,當時軍樂隊的隊長是傳奇人物蕭恩得學長。蕭隊長是大我五期的學長,所以在學校不曾遇到,但他名聲遠播,每位學長聽到我抽陸戰隊第一句話就是:「找老蕭學長就對了!」蕭隊長外形出眾,既高且帥,口才便給,極為聰明。他看起來不太像典型的軍人,倒有點公子哥的風流倜儻,瘦削的身材皮膚卻白皙,很愛漂亮,我第一次看到他邊看電視邊矬指甲時嚇了一跳,倒是隊上阿兵哥都習以為常了。他性格也是幽默風趣,極浪漫細心的人,我觀察到十分難得的是從上級長官到學弟學妹,沒有一個不喜歡他的,人緣極佳!但他對部隊、士官兵不管是專業上、生活上的要求極高,當時的軍樂兵在粗野土氣的海陸仔兵之間簡直如出淤泥蓮花。陸戰隊公發的體育服在那時很意外竟是白色的,他要求細到不光是時時清洗保持乾淨,還要漂白不能發黃。人一生偶有緣幸遇上幾位精彩的人物,蕭隊長確實是箇中奇葩,可惜英年早逝,不然今日應該是他代表我們接受訪問。
軍樂隊編制區分為銅管組、木管組與打擊組,我從組長幹起,也就是一般部隊的排長。全隊員額有軍官6,士官兵52,合計58人。初任官當時算是三年兵時代的末期,許多梯次都可按比例縮短役期。義務役對自己的役期與資歷極為在乎,除了二等兵、一等兵、上等兵的粗分外,他們自己有一套按象棋進階的計算法,十分草根。譬如最菜的就是黑卒,過一個月變紅兵,一直捱到該放退伍假前最後一個月的黑將,以及基本上處於待退神隱狀態的紅帥,十分清楚且傳神!部隊是現實社會的縮影,存在許多學校裡不會教,也沒遇過的狀況。譬如說每個禮拜都要寫的莒光日作文簿,許多學歷是高中職畢業的竟然用注音符號書寫還會寫錯,至於國中畢業更不用說,基本上與文盲無異,在當時造成我對國民教育的信心與印象大崩盤!我還第一次見到當票,有個台南同鄉花錢較無節制,一到月中軍餉花光了,就拿金項鍊去當鋪典當,繼續當後街黑狗兄,到月初關餉了再去贖出來。
當時義務役成員雖然素質不如現在,但十分好「逗陣」,重義氣,服從性高。連隊長一般都被尊稱為「大仔」,極富權威,基本上內部管理是用不著連隊長出馬的,各階段有要扮演的角色,也有可享受的福利,跟相對該負起的責任,環環相扣。每個月都有新兵補進,老兵退伍,在你隨著時間逐漸資深的同時,如何以實際表現換取大家對你的尊重與信任,這樣反而能讓一個年輕人在「車馬炮」角色的心態轉換中獲得成長。官兵彼此以誠相待,以專業服人,該抓緊時抓緊,該放鬆時放鬆,自然能帶兵帶心,上下團結。
肆、新兵遴選志願樂 嚴格訓練體能強
海軍陸戰隊的新訓中心位於屏東龍泉,每一位義務役士兵都會在那裡脫胎換骨,從男孩準備蛻變成男人。入伍後大概待個幾天,司令部會安排專長鑑定,也就是「挑兵」。當天各專長單位會齊聚司令部,帶著各種道具工具上巴士車往龍泉出發,我們自然會帶幾把樂器或鼓棒等,在一群鑑定單位中很顯特殊。或許名稱上帶個「樂」字,常常會引發新兵誤以為這單位很「快樂」、「康樂」的錯覺,就算啥樂器也不會,還是很努力的拿起小喇叭,裝模作樣的吹到臉紅脖子粗也逼不出個音來,那荒謬場景頗具喜感,常引發現場開懷大笑。其實我們去挑兵也很弱勢,音樂科系或專業不錯的還沒入伍就先被國防部示範樂隊訂走了,如果有做場子經驗的還得跟當時陸戰隊的藝工隊飛馬豫劇隊搶,只能選些以前國高中可能參加過樂隊,無素行不良的就算好材料了。
當新兵入伍結訓,休完結訓假到單位報到,營部會通知各單位前去領兵,這時就是參一文書最開心的時候了。當時的軍樂隊還住在舊營舍,位置比較奇特,但與司令部僅一牆之隔,就算這麼近參一還是騎上腳踏車慢慢晃到營部,與人事官做好交接之後,就對著新兵發口令:「來,忠誠袋上肩,向右轉,跑步走⋯」然後騎著腳踏車帶領新兵們沿著海軍軍港跑一大圈。忠誠袋裝滿新兵個人所有家當,起碼廿公斤,這時候大概會是在上午十點多左右,日頭正炎,新兵跑著跑著氣喘如牛汗如雨下,都會納悶怎麼軍樂隊這麼遠?日後等環境熟悉了,發現原來營區離司令部這麼近,都會哭笑不得的幹譙一番,然後說上一輩子。
文書則趁此機會觀察每個人的體力與耐力,也可以看得出哪個要多加觀察,哪個可加以栽培。進到軍樂隊營區後,每個新兵一定都是汗流浹背,軍便服濕透,冬天還好,夏天報到的真是運氣不佳。每一個都要蛙跳進入營區,然後在排球場開始體能訓練,整理所有個人用品,領取裝備。通常就緒時都已過了用餐時間,而這群新兵雖然面對飯菜,卻虛弱得一點食慾都沒有了,從此算開始「暗無天日」的新兵生活。
軍樂隊的新兵,除了盡速適應環境、背誦長官名單、梯次表與各種安官衛兵守則等與一般部隊要求之外,在專業上先是進入「練音」小組,不管你專業程度如何,都要按部就班的一首一首熟背30首典禮樂與進行曲,熟稔樂器。每人分發一張進度表,隊上每一至一個半月會舉行一次「測練音」,測完一首就打一個勾,通常典禮樂由助教驗收,進行曲會由隊長主持。那時程度比較沒那麼好,能在半年之內通過測驗「下練音」就算很快了,程度差的有可能一年或一年半過去還是練音人員,兩者在休假上的福利與生活時間自由度的區分是很明顯的,畢竟這是軍樂兵的本質學能,要求嚴格方能保持執行差勤的水準。
此外在基本體能與行進隊形的訓練方面,一律先納入「基本教練」小組,每晚針對此二項目訓練。先是體能訓練,伏地挺身與蛙跳不可少,接下來開始隊形訓練,針對持樂器行進時的前後標齊左右對正,上下樂器的整齊度,遇前方或後方來車時的縮減隊形、還原隊形有一套操演模式。這方面的要求比音樂專業更嚴格,通常需服役一年以上才能通過測驗「下基本教練」,不過通過這兩項訓練測驗合格之後,你已是位完全合格的軍樂兵,除了執行任務外,擁有絕大部分在時間上的自主權,可以說開始進入「享福」的階段,苦盡甘來了。
新進人員剛進來能力還不足以出任務,很自然的需要幫助負擔生活上諸如打飯菜、洗碗盤等雜務。依現在眼光標準來檢視當年時空環境,許多的作法可能過於嚴苛無情,老兵與新兵的福利差距太大且勞逸不均,在現在是難以接受的。但我做過很多次「田野調查」,就拿洗碗盤這件事說吧,你願意洗全隊餐盤一個月,然後等下一梯進來接手後從此不用費心,還是服役兩年天天只要洗自己餐盤?每一位幾乎都回答我類似答案:「長痛不如短痛。」我在軍校時就已有此體認,要求高低年級資淺資深待遇一致,維持住表面的平等,其實造成實質上更大的不平等,且會讓資淺者對未來失去憧憬、目標與希望。當然這樣說法十分粗淺,屬於實務與理論的「非理性矛盾」。
伍、作息緊湊無冷場 營舍搬遷求美化
軍樂隊一天的作息大致是這樣的,夏令時間早上五點半、冬令六點鐘是部隊起床時間,但練音人員這時早已起床盥洗且晨操完畢,拿起樂器由助教帶領到空曠地點,五點半準時「拉長音」,揭開一日的序幕。拉長音就是長樂句的練習,練氣、練音色、練音準。按照音階由低至高,然後再練習各種節奏音型,由淺入深,約一個小時結束。下練音人員則正常舉行早點名與晨操,大概六點半開始全隊進行打掃,與早餐準備工作,一用完餐馬上準備升旗。升旗的迷彩服與戰鬥靴在前一晚早已熬夜熨燙及擦拭,保證平整光亮。大約0730取樂器集合,先熱熱樂器,吹奏幾首進行曲,大約0745帶隊指揮會整理隊伍,0748準時出發。從營舍到司令部忠誠樓前升旗地點軍樂隊步行時間約11分鐘,沿途會吹奏兩首進行曲,抵達升旗位置控制在0759,0800準時吹立正號。然後回程依然吹奏兩首進行曲,返抵營區後,帶隊官一宣布解散,各聲部馬上針對剛剛的行進與吹奏,由最資深者提出糾正,可能是哪裡沒吹好,可能是哪個轉角沒標齊,可能是上下樂器動作步驟不標準,大概一下子功夫熨燙平整的服裝很快就汗溼生皺如梅干菜了。
如果沒有其它管道訓練或任務執行,緊接著就是練音時間,練音人員拿起樂器與譜架就位練習,練音人員的訓練由助教負責,助教由合格軍樂兵中遴選表現優異者擔任。大概十點半準備要去打飯菜,十一點就用午餐,午餐後可以休息一下,抓時間沖個涼,新兵又必須打掃一次營舍。下午一點半繼續開音操課,到將近四點有一小時「第八節課」時間,全隊換上運動服,有時打籃球、打排球、打壘球,分兩隊捉對廝殺,軍官也加入,偶爾營內也舉辦連隊間的比賽。降旗的時間比較特別,是按照日落時刻,安全士官桌貼有一整年日落時間表。降旗前一樣提前集合吹奏幾首,算準時間出發,每每等我們演奏完畢,國旗緩緩降下後,天剛好就黑了,十分精準。曾有退伍老兵可能要帶女友去海邊看夕陽耍情調,怕路程趕不及還特別打電話回來問日落時間。
晚餐夏令時間在降旗前,冬令時間在降旗後,之後是洗澡時間,稍可放鬆,接著就是「基本教練」時間,只是涼快一點穿運動服裝,但往往沒幾分鐘剛剛的澡就白洗了。一週一次的莒光夜寫作文時間,照理可以讓大家輕鬆一下,但阿兵哥們大多寧願出操耗盡體力,也不願坐在桌前腸思枯竭難以下筆。九點廿分晚點名,唱軍歌,抓到空檔還是體能訓練。十點一到準時熄燈,但允許留盞小黃燈,通常夜晚比較精彩,老兵有的到其它床串門聊天,有的趴床上開小手電筒給女朋友寫情書,或看愛情青紅燈,新兵則拿起衣服皮鞋到燙衣間報到,照梯次排隊燙衣服。趁排隊時有的背譜,有的背資料,資深弟兄也趁此機會以較軟性的態度開導學弟,畢竟大家都是這樣過來的。
大約於民國八十年左右,隊部營的新營舍相繼整建完工,軍樂隊從舊營舍先是搬到永武樓的一樓,二三樓住進儀隊連做鄰居。由於儀隊連個個人高馬大,擠在樓上空間太過侷促,營長指示待伙房後面原豬舍的新營舍完工後,儀隊連搬過去住。那棟本來是要給652團修繕隊的,他們蓋得特別用心,誰知道完工後進駐的既不是修繕隊也不是儀隊連,竟是軍樂隊!原來營長跟儀隊連都受不了軍樂隊這個「歹厝邊」,成天又吹又敲的吵死人了,乾脆叫樂隊搬遠一點圖個耳根清淨。剛開始由於又得重新佈置規劃,我們也老大不願意,但喬遷之後發現好處真不少,營舍空間寬敞,相繼規劃出樂器室、演奏室及視聽教室,猶如世外桃源。
之前舊營舍有一個十分美麗的魚池,垂柳斜陽,是游泳池廢棄後逐漸整理出來的。軍樂隊素有「丟魚池」洗禮的傳統,不管軍官士兵報到第一天,在還沒搞清楚狀況前,一群人就將你抬起來往裡頭丟,夏天還好,冬天可真是「寒天飲冰水」。搬到永武樓時我們還若有所失,魚池沒了。再搬到新營舍後,有塊草皮十分適合規劃公園,我起心動念決定要恢復「固有傳統」,便帶領士官兵擇日動土,我們自己挖出一個魚池來。後來慢慢有假山,有活水過濾系統,有遮蔭樹,有歐式涼椅,還有藝術路燈,當然最重要有悠游其中的各色鯉魚,常吸引官兵前來觀賞。
陸、赴外執勤車馬勞 陸戰情深暖人心
軍樂隊除了司令部內例行勤務,常要赴外地執行交辦任務,我第一次帶隊要到恆春三軍聯訓基地執行軍容校閱任務,那時還沒有巴士車可以坐,從左營到恆春就是派兩台兩噸半軍卡慢慢晃過去。如果校閱時間是早上十點,我們可能凌晨三四點就要出發,通常卡車前一晚就會開到隊上讓我們裝車,只見弟兄們將樂器一箱一箱往卡車上搬,還堆上一床床軍毯,我開口問這是要幹嘛?老鳥很有經驗的笑笑:「組長你到時就知道了。」隔天摸黑上路,人人跳上卡車後抱一床軍毯,就分坐左右兩排嚴實的裹將起來,凌晨的低溫,卡車又如敞篷般的「透氣」,灌進來的冷風真是透心寒,包上軍毯果然就不感寒冷了,不過倒是蠻像一群難民。
大概開到屏東天也漸漸微亮,路仍漫長,有時卡車後頭會有私家車一路詭異的跟著,當我還沒搞清楚,這時老兵會走到車尾跟司機擺擺手,從私家車上就開始丟東西到軍卡來。有時是香菸,有時是檳榔,有時丟飲料或吃的,剛開始我還問:「是有認識嗎?」後來才知道這在南部時常有,車內多半是退伍的海陸仔,知道陸戰隊當兵辛苦,在路上看到穿迷彩服出任務的,不管認不認識,如無急事都會開車跟上一段,車上有什麼就丟上來什麼,慰勞大家辛苦!我一聽心裡頭一陣溫暖,第一次見識了海陸仔的袍澤情誼,是不分現役或備役的。
軍樂隊有一支外線電話,供家屬有緊急狀況或是官兵要緊急聯繫時使用,那時代可不是每個單位都有,至於行動電話還沒聽說過哪。偶爾都已深更半夜還會聽到有電話鈴響,當然安全士官馬上就會接起來,嘟嘟囔囔的說什麼也聽不清楚。我好奇跑去問:「這麼晚還有誰打電話來?」「報告,是XX梯退伍的老兵,打來聊天。」「聊天?你認識嗎?」「不認識啊,聊一聊就認識啦。」這群義務役弟兄,當兵時天天期待退伍,拼命計較退伍假不能少休一天,拿到退伍令後一刻也不願多待,而真正離開部隊到社會上闖蕩討生活後,又開始懷念起當兵生涯的一切。或許工作上遭遇瓶頸,或許感情上出了問題,種種因素使他情緒低落,在夜深人靜,萬籟俱寂,特別容易感到孤單,想找人說說話的時刻,當下腦海只浮現軍樂隊這支外線電話。
幸運的是這支電話24小時都有人接聽,老兵打回來,先問問安官什麼樂器的啦?幾梯的啦?現在長官誰啦?或是誰還在不在。而當班的安官知道是老兵電話,也會向他傾吐軍中生活遭遇的各種狀況,順勢這位大學長也會趁機開導後進:「哎你們現在比起我們那時候真的很爽了啦,我們以前才可憐,遇到那個凶狠的⋯」兩個原本不認識的人,因這通電話互相交流了情感,現役的獲得了開導,退役的也讓心情得以抒發,安得好眠。
諸如此類觸動人心的小故事,不勝枚舉。
近年臉書流行,把散落天涯海角的退伍隊員全都聯結起來,軍樂隊也擁有自己的社團網頁,有人po上舊照片,有人發起北中南分區舉辦聯誼餐會,活動熱絡且頻繁。當初不管是一起吃過苦的同梯,還是被狠操過的學長學弟,長官部屬,現在都變成無話不談的老朋友。出社會後真的很難再有這樣的環境讓你能擁有「患難之交」,這種成長經驗,非得自己走過,才能體會箇中滋味。
柒、任務繁重且多樣 執勤趣事歡樂多
陸戰隊軍樂隊在量級上是屬於軍團級的樂隊,雖然編制小,但是任務的執行不但繁重且多樣。尤其經歷第一波精實案後,原58人編制裁剩41人,軍官4士官兵37,當時我已任隊長,壓力在肩,暫解燃眉之急的是由於那兩年逢龍年小孩入伍,兵員過剩,司令部同意我們超編。不過所幸保住了「隊」的編階,不然我們當時就變成隊部連下的一個排,只剩一名軍官排長,專業經歷不足很多任務就難以執行。
軍樂隊執行任務的模式大致區分:
一、 行進樂隊模式(marching band),如每日例行的升降旗,左高地區週月會的典禮樂隊,一年兩度隨司令部赴兩師、恆指部、新訓中心等單位的軍容校閱,高級長官或外賓蒞臨的軍禮執行及配合儀隊操槍表演等等,派遣最為頻繁。
二、 音樂會樂隊模式(concert band),遇到重大活動如隊慶晚會、聯歡晚會、集團結婚、告別式等等,我們需針對性質準備數首應景樂曲,以音樂會樂隊模式演奏,這當然需要較高階的演奏技巧及樂曲詮釋能力。民國八十年時任司令的馬履綏中將對軍中文藝風氣十分重視,曾規定我們每個月都要在司令部舉行演出,常常規劃就是上半場軍樂隊演奏,下半場豫劇隊演出,得合力湊出起碼六十分鐘節目。那時軍樂隊不單吹奏進行曲,還得準備幾首新編管樂曲,雖然壓力很大,但也就那段期間能專心一意提升磨練我們的本職專業。
三、 輕音樂隊模式(jazz band),我們擁有許多入伍前在社會上就已到處做場子的老手,小組編制有鼓手、吉他手、貝斯手、鍵盤手,且隨時可添加喇叭手或薩克管手等,尤其幾個歌手均有西餐廳民歌餐廳駐唱多年的經驗,實力堅強。每次軍樂隊自己的烤肉晚宴上就是輕音樂組「練兵」的時刻,全隊縱情吃喝,樂聲響徹軍區,其它連隊見狀都會來湊熱鬧羨慕不已!
期間值得一提的是,民國85年飛馬豫劇隊面臨精實案改隸教育部,原有康樂的任務與燈光音響等器材隨之移交本隊,卻又逢海軍陸戰隊的50歲大壽,司令部遂起意由軍樂隊負起「藝宣」任務,編排出兩小時的節目赴各基地演出。此案納編了女性軍士官與原豫劇隊的雇員小姐數名共襄盛舉,由康樂官戴德全中校(也是前任隊長)親自擔任主持,而軍樂兵不但要拿起樂器演奏樂曲,還要學習跳舞擔任伴舞,架燈光調音響全部自己來,連我都要上台唱兩首歌,現在回想著實瘋狂,卻留下精彩的回憶!
捌、管道訓練精且勤 戰技樂技齊磨練
海軍陸戰隊訓練的特色就是一連串的管道課程,陸戰隊員在服役階段都要接受如戰技管道、核生化管道、游泳管道等關卡,尤其每一位海陸仔到退伍前都要通過游泳六百公尺的要求標準,因此我們與其它軍種軍樂隊相比,在訓練項目上更加精實也更加辛苦。我們的軍樂兵不但要拿樂器還要拿槍,常常降完旗將樂器放置妥當後,就準備全副武裝參加夜行軍,或與儀隊執行完外賓參訪的操搶表演後,又要換上迷彩服準備練習刺槍術。
其實我個人對此稍有不同看法,在逐漸走向精兵政策的現代化國防武力,應該更加強調各種不同單位的性質特色與專業能力,畢竟人一天擁有的時間條件相同,要求提升專業程度,又需分心在相對次要的步兵技能,到最後可能什麼都做不好。當然這其中的拿捏事涉不同領域特性,但往募兵制路線行走確實需要建立新思維。
除了這些訓練管道的干擾之外,平時最頭痛的應該就數隊部營派遣公差比例的問題了。司令部各處組常常需要隊部營支援派遣公差,但隊部營都是與司令部關係密切的連隊,譬如隊部連的各處組文書都上班去了,輜汽連的車輛與駕駛都出勤務去了,只剩下我們這跑不掉的軍樂隊跟儀隊連,每次都是吃悶虧的份。尤其軍樂隊,儀隊好歹有一百多人編制,他們出去十個人算小菜一碟,我們要是出去十個人,基本上隊務就算是停擺了,偏偏司令部又最喜歡我們軍樂隊的公差,因為我們軍樂兵的素質最高!其它連隊一票人出去,基本上就是喊一動做一動,事情做完也不言語,有時做到一半人還會消失。本隊的訓練要求一向講求效率,不管多少人出去,一定由最資深一員帶隊,受命後妥善分配工作,自己則督促檢查,執行起來迅速又確實,且做完交辦事項亦會主動回報,十分規矩有禮。所以每當有司令部參謀向營部長官稱讚我們的公差素質高,我都只能苦笑回應。
本隊聞名司令部眾參謀間的不僅於此,我們的烤肉活動也值得一提。軍樂隊屬連級單位,每月的行政維持費雖然各連隊一樣多,但我們人員少,平均每人可享福利相對較為充裕,屬於「僧少粥少」,偶有經費結餘可以打打牙祭。如果最近勤務較重或結束管道訓練較為辛苦,便會舉辦烤肉活動,慰勞慰勞大家。我們的烤肉不是隨隨便便拿個網子黑炭,叉幾片肉幾條香腸就算數,基本屬於精緻貴族層級。士兵們會用鋁箔紙做成一包包不同的料理,配上不同的調味,起碼有十幾種菜色及口味變化。有一次最轟動的是把泰國蝦運送車叫進來,整車直接往魚池倒下去,現撈現烤!前面提過輕音樂組會架設舞台燈光現場演奏,音樂水準猶如專業演唱會,各連隊包含司令部長官都會聞樂聞香而來,一起同樂。
玖、陸戰軍樂勢磅礡 以寡事眾無懼色
陸戰隊軍樂隊的音樂特色就是氣勢磅礡,鏗鏘有力,三十餘人就可以吹奏出一般六十人管樂團的音量分貝!但相對這也是我們的缺點,演奏缺乏變化,從頭到尾都是強音聽起來等於沒有強音,強弱的感受是對比出來的。當然最主要因素是我們的編制員額少人家太多,其它軍種樂隊隨便一站出來就是7乘7=49人陣容、9乘9=81人陣容。我們平時操槍表演頂多5乘6=30 人陣容,人員最充裕時難得可排出5乘7=35人陣容,但其中真正成熟屬主力戰將的可能僅一半,因此在音量上長久以來就是要求要(乒乓叫)!或許我們隊員先天的音樂素養不如人,但在紮實的訓練要求之下,我們出去的音量與氣勢是不曾輸人的!
前文曾提到本隊是屬於軍團級樂隊,但我們曾於整理隊史時,發現本隊早期執行任務的相片檔案,那是還有美援的時代,相較於總部級的三軍樂隊編制毫不遜色。我們跟海軍樂隊算是兄弟單位,當然他們是兄,我們是弟。海軍樂隊有三個分隊,兩個在南,一個在北,偶爾有一些任務忙不過來,或缺乏人手,我們也會前往支援,但偶有幾次遭我們「使壞」的交手記錄。
海軍每年都要執行敦睦遠航的任務,海軍樂隊都會派遣一個分隊隨艦出訪,每年敦睦艦隊要從高雄港碼頭出發啟航前,司令部也會派我們去奏樂送行。慣例上艦上官兵都會站在船舷等著出發,碼頭邊也都會擠滿依依不捨的官兵家屬或圍觀民眾。敦睦艦隊由好幾艘軍艦組成,不會一下全開出去,在兩邊等待開船的當時,就是我們兩支樂隊「互尬」的時機,你一首我一曲,看誰先投降–也就是曲目用光了。有一年我們偷練了十幾首樂曲,還將譜用隨身譜夾準備好,「彈藥」充足,打算攻其不備。這全憑運氣,也許不到十分鐘船隊就鳴笛出港了,白費心機,也有可能等上一兩個鐘頭還不開船,吹到兩邊都虛脫。那一次各吹不到七八首,船上樂隊就投降,重複吹過的曲目了,圍觀的民眾和官兵都聽得出來,開心的鼓譟著,像這樣的出其不意突襲製造熱鬧效果,在世界各國海軍也是常有的。
還有一個案例是聽老兵轉述,有一高雄在地的大人物駕鶴西歸,他子女很夠力的找來海軍樂隊跟陸戰樂隊參加遊行陣頭,當時這情形在地方上常有,為了維繫軍民關係長官都會同意,但為避免困擾樂隊會改著白衣黑褲。遊行到了告別式場,開始有喪家家屬好奇了:「阿你們是哪一團的?怎麼沒看過?」因為一般跑山頭的樂隊沒有陣容這樣整齊還吹這麼響的!等他們終於摸清原來一團是海軍樂隊,一團是陸戰樂隊,馬上有當過海陸仔兵的家屬從口袋掏出一千塊:「來來來,咱海陸仔絕對不能輸給海軍,吹一首我發一千⋯」大家族自然也有海軍的老兵,也掏出一疊大鈔要海軍樂隊不能示弱,後來到底如何收場我已記不得結局,因為我聽得快笑死了!
拾、職務歷練學經驗 催生首場音樂會
個人在海軍陸戰隊的基層歷練十分完整且穩定,服役八年全在樂儀隊度過。剛畢業在軍樂隊擔任組長半年(79,12~80,06),然後調至儀隊歷練輔導長兩年(80,06~82,07),復回軍樂隊擔任副隊長(82,07~85,01),最後接任隊長(85,01~88,02)。
除了樂儀隊的任務執行,我得輪流拿指揮棒與指揮刀外,很快又被司令部賦予司儀與說明官等任務,有機會磨練自己的口齒與臨場應變能力,從實作中累積不少經驗,當然也有鬧笑話出糗的時候。記得有一次是一年一度的三民主義講習班,在結業式上擔任司儀,要宣讀各競賽獲獎單位及表現優異的個人名單,司令等將軍都進場了,主任張海平少將突然跑過來主辦台:「司令特別準備了書要當作獎品,等一下司儀要唸出來,書名叫–做個一流人物⋯」典禮已經開始,第一個程序就是頒獎,老鳥當然知道該怎樣修飾措辭:「司令特別為得獎者準備了勵志叢書一套,書名是~做個⋯」可我那時在司儀台還是菜鳥,只會照本宣科,宣讀完得獎者名單後頓住了,副主任眼神飛刀般射過來:「司令送什麼唸出來啊!」我一下緊張腦子打結完全一片空白:「司令⋯買了一本書⋯當做獎品⋯書名叫⋯」我唸完後只見台上鄭國南司令鐵青著臉,全場官兵瞠目結舌鴉雀無聲,所有人眼光朝我看過來,正在納悶是發生什麼事了,只見主任緩緩將麥克風拿起來:「更正,司令送的書,書名叫–做個一流人物,不是–做個風流人物。」頓時全場爆發哄堂大笑,我趕緊抓著承辦人問:「我剛剛說什麼了?我剛剛說什麼了!」羞得臉紅脖子粗,恨不得鑽到桌子底下。
除了司儀這兼職,蕭隊長也把他帶領多年的婦聯會合唱團交給我。婦聯會的體制運作是只要妳嫁給志願役的陸戰隊員,就算是婦聯會的會員,當老公晉升到將軍,妳也跟著晉升為婦聯會委員,當上委員之後就有義務加入合唱團,及參與三節赴部隊勞軍、關心陸友幼稚園等眷屬服務活動,因此團員組成分子全是陸戰隊的將軍夫人。主任委員就是司令夫人、副主委副司令夫人、總幹事參謀長夫人等等以此類推,常有人開玩笑說這群夫人才是真正領導陸戰隊的「藏鏡人」,我一小上尉的壓力不言可喻。婦聯會按慣例一年會上台演出兩次,春節聯歡晚會與隊慶聯歡晚會,平日的練習就是為此做準備,雖然夫人們看我年紀差不多兒子般大,但還是十分客氣的稱呼我「丁教官」,非常關心照顧我。
合唱形態是以同聲二部方式演唱,我們固定每週三晚上七點上課,先唱個五十分鐘,然後休息廿分鐘,這時政戰部會準備小點心每人一份,大家邊吃邊聊,然後再唱個五十分鐘,九點就下課了。上課氣氛十分輕鬆,但我的壓力主要來自於「選歌」。不能有方言–許多夫人不會說閩南語,不能太難–不然就看到上課時大家「癡癡」望著你,最好是找到簡單好聽且適合編成二部的流行歌,大家心情愉快教官我也樂得輕鬆。
隨著最短服役年限役期的過去,辦理退伍出國進修的念頭在我內心益發堅定,但在這個單位服務多年,有個心願實在很想去完成。國防部示範樂隊包括三軍樂隊每年都會定期召開對外音樂會,這也是個宣揚軍威的大好機會與場合,但陸戰隊軍樂隊成軍快五十年了(海軍陸戰隊建軍兩年多後才設立軍樂隊),卻從來沒有到正式演奏廳對外公開舉辦過專場音樂會!當然我們的編制人力、專業資源、訓練內容等等條件都與前述樂隊有極大差距,但其實我們有此念頭,且做此準備很長一段時間了。好幾次陣容整齊訓練成熟,但未能獲得長官支持,時機一蹉跎就退伍光了。雖然目前現役人力不足以達成,但如號召退伍的老兵回來共襄盛舉,共同完成當時在役期內未及實現的夢想,我有信心這個目標絕對可以達成。
我很誠懇的向當時的主委陳邦治司令夫人提起此事,她十分支持的給予我正面的答覆:「非常好啊!其實司令每次獲邀去參加海軍軍樂隊的音樂會,回來也都會有這樣的想法,只是他也會擔心我們的能力夠不夠⋯」「報告夫人您放心,只要上級給我們充足的資源,我們絕對不會給司令丟臉!」夫人果然是行動派,隔週的司令部週會上,陳司令訓話時直接當眾宣佈,交付軍樂隊到高雄市文化中心開音樂會的任務。司令親自下了軍令狀,各級長官全力支持,弟兄都摩拳擦掌,各項準備工作迅速展開。但文化中心至德堂的檔期是出名的「難喬」,而且按規定必須提前一年就提出申請,當時只剩三個多月時間,十分擔心難得的機會落空。我馬上打電話給海軍樂隊的同學郭本琪少校求援,郭也是陸戰軍樂隊出身,後因艦陸交流到了海軍,十分幫忙:「剛好我們預先申請了二月二號的檔期,現在可能不辦了,我去協調一下乾脆把這檔期讓給你們。」真是上天安排!我已提出二月十六日退伍的申請,這場活動真變成是我的「畢業音樂會」!
上下一心,其力斷金,不單全隊動了起來,長官也同意動用預算為我們每位隊員定製演奏禮服,連指導師資鐘點費、備役隊員參演的工作與車馬費都有著落了!尤其備役隊員的反應更是令人感動,電話中都是滿口答應,一句話全力配合的允諾聲。擬定曲目後,編輯節目冊、設計海報傳單、編寫主持稿、擬定貴賓名單、票務計算等等工作每天忙得不亦樂乎,幸賴我擁有陣容堅強的部屬與各擁專業的隊員們,大家通力合作,在有限的時間內將各項工作落實。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曲目的演奏能力,我們特別邀請名指揮家郭聯昌教授擔任藝術指導,郭教授第一次來隊上就聲明他的軍種也是海陸仔,只是當年名聲太大,一入伍就被示範樂隊訂走了。幸賴郭教授的出席指導,將整場音樂會的演奏水準得以確保。
由於適逢軍樂隊成立五十週年,這場音樂會被我們命名為「半世紀的榮耀」!演出當天台下座無虛席,連至德堂二樓都擠滿觀眾,長官貴賓冠蓋雲集,許多退役多年的老隊友不遠從各地回來,大家都以辦喜事的心情出席參與。難得的是我們創隊第一任陸昌善老隊長也出席音樂會,已屆古稀之年的他從一進會場就十分興奮的到處握手。整場音樂會的氣氛莊重感人,在主持人王靄琳中校的介紹引導下,使現場民眾更加認識海軍陸戰隊,也使在場的長官士兵們更加認識陸戰軍樂隊。音樂會進行到最後,在全體隊員起立合唱隊歌聲中到達高潮,安可曲更是將觀眾的熱情徹底引爆。舞台上五十名參演的現、備役隊員心情激動,當演奏到最後一首安可曲皇家敬禮樂(Royal salute,此曲是每位陸戰隊軍樂兵卅首進行曲驗收清單的最後一首,具有特殊意義),我幾乎要失控淚下,我從未聽過如此整齊陣容吹奏出來的震撼效果,大家都知道我們正在寫歷史!曲終人散,我也以這場音樂會,繳交出在陸戰隊八年的「畢業成績單」。
拾壹、熱愛歌劇赴歐行 因緣際會杜蘭朵
民國88年2月16日我領到了退伍令,在退伍前兩年左右,我開始每個月一至兩次北上習唱,行程大概是禮拜六坐火車上台北趕傍晚先上一堂聲樂課,再走路到住附近的義大利籍老師家上義大利文課,晚上就住到便宜又舒適的三溫暖,隔天早上再上一堂聲樂課然後南返,來回交通住宿及上課鐘點費開銷頗大,但我相信要真正捨得付出時間金錢才能學到東西。在軍隊中雖然限制頗多,廿四小時都在營區裡面,但相同的軍隊也將你保護得很好,衣食住行樣樣不缺。最後在團管區將退伍手續全辦理妥當後,當期待已久的事情開始要成真,也就是自己該嚴肅面對的時候了。那年我已卅歲,從十五歲進預校,等於有一半的歲月是穿軍服的,我突然有一種失落、恐慌的感覺,覺得人生要面臨巨變。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心態,當你不再受約束,不再需要應付什麼的時候,你卻不覺得輕鬆或喜悅。我加速赴羅馬的準備工作,到義大利駐台北辦事處、銀行、旅行社、保險公司等,到不熟悉的地方做著不熟悉的事。從小踏出的每一步,不是有人幫你鋪好路,就是有人陪你一起走,現在突然走進一條很少人走的路,很多的事並沒有明確的資訊給你方向(那時還不興網路),對即將投入的未來完全無法掌握,這使我感到不安,我得定下心來按步驟實施,不然我怕會迷失掉。
終於來到羅馬,若是來觀光旅遊相信心境一定不同,但我是來學習的,許多生活上的疑問與困難需要自己去面對解決。我英語能力還行,但英語在義大利走不通,雖然在台北上過幾堂義大利文課,但真正聽到這裡人說話快得像機關槍,我簡直成了聾子跟啞巴。幸賴當時羅馬音樂院的聲樂教授Paperi與師母呂姐(Lucia)的照顧,在語言學校與聲樂課程漸上軌道,終於大概熬過半年後,看著每天都覺得鴨子聽雷的電視,突然聽懂他們嘰哩呱啦在說什麼了!
時間很快過去,回到台灣希望尋個教職能兼顧音樂專長,正巧位於岡山某高職成立幼保科正在招考音樂教師,就去遞履歷碰碰運氣,誰知招考官竟是父親的同學,我也就很順利的得到此工作。沒多久又接到豫劇隊韋隊長的電話,告知演出課課長出缺,問我有無興趣,我幾經考量便與豫劇結下緣分,至今也十多年了。前述民國八十五年國軍實施精實案,政府決定將三軍的京劇隊合併起來,成立國光劇團並改隸到教育部,當時豫劇隊便面臨一次危機,保留或是裁撤的聲音都有,最後多方考量終獲保留,成為國光劇團轄下的豫劇隊,至今駐地仍在原營區。我從學習西方歌劇的背景投入傳統戲劇工作,也算另類的「學貫中西」吧,工作幾年後覺得需要再進修學習,便再考入國立台南藝術大學音樂表演研究所當在職生,花了近五年的時間取得聲樂碩士的學位。
2010年國內歌劇界的一大盛事,大陸知名電影導演張藝謀跨界執導的義大利歌劇《杜蘭朵》北京鳥巢版,要原汁原味搬到台中洲際棒球場露天公演兩場!我一得知此消息馬上上網準備訂票,卻在網頁上看到此活動舉辦公開徵選「宣旨官」的消息。宣旨官(Mandarino)一角其實演唱份量不重,但出場的時機十分關鍵,是全劇第一個開口演唱的角色。交響樂秋風掃落葉的開場之後,宣旨官必須營造出一股肅殺的氣勢,唱到最後一句「殺頭」時,有如扣下板機的引出合唱團瘋狂怒吼,情節瞬間開展。我以試試運氣的心態在網路上填出申請,按照通知的時間地點參加試唱,僥倖的在一百多名報名歌手中脫穎而出,參與公演。首演當夜盛況空前自是不在話下,杜蘭朵冰冷凌厲的氣勢與卡拉夫鏗鏘懾人的狂熱,高音互飆過癮極了!再搭配普契尼靈氣四射的管弦樂揮灑,與張藝謀融合電影與歌劇美學的中國式宮廷舞台,現場近一萬五千位觀眾的熱烈反應將初春台中的夜空點綴得星光燦爛!幾位主角在演出後對場地及效果都大為讚嘆,直讚台中棒球場的場地效果比北京鳥巢體育場還要好,我也跟他們成為了好朋友,這次的演出成為我一生永難忘懷的經驗!
拾貳、革新軍風為募兵 陸戰聲威待傳揚
海軍陸戰隊軍樂隊在民國100年1月1日裁撤,身為前隊員、前隊長的我感到十分遺憾。軍樂在戰爭的歷史上是具有戰力的,世界上先進國家軍隊無不加以保存且發揚樂、儀隊的傳統精神,每年在英國愛丁堡都舉辦藝術節交流觀摩,國內北一女樂儀隊等單位都曾獲邀參演。其實目前國內音樂環境,尤其管樂風氣十分盛行,許多管樂社的指揮或聲部老師都是軍樂隊出身,嘉義市主辦的國際管樂節也漸漸在國際管樂界顯露名聲,吸引各國優秀軍樂隊觀摩演出。國防力量除了高科技的武器裝備之外,低耗費且可振奮軍心士氣的「軟實力」–軍樂力量應是非常適合的發展選項之ㄧ。
回顧我的前半生,十分感激國家、國軍對我的栽培,雖已褪下軍服多年,但身為退除役官兵,在社會上也能發揮一股穩定的力量。今天接受國防部史編處「國軍軍樂隊、儀隊」口述歷史的訪問,首先深感欣慰的是,部長會指示將此段歷史記錄成案,即已經肯定了樂、儀隊多年的貢獻與發揮功能的力量。另要感謝史政官的專業與工作熱情,溝通詳盡且充滿耐心。最後要表達我的榮幸與惶恐,能代表海軍陸戰隊軍樂隊在這本「專輯」中發聲,畢竟相較半個多世紀的傳奇隊史,個人僅參與了其中一小段,如有記憶謬誤或闕漏之處,在此望請各位前輩先進多多指教海涵。